不如乘风归去,抱明月长终。

【黄药师×梅超风】此情惆怅梦魂中(十一•下)

(十一)附骨•下


附骨针牢牢地钉在梅超风后背的穴位中,虽然没有痛楚,但仿佛已经铭刻在她的骨血之间,深深地打下了属于黄药师的印记。她听见他说,针上药毒双生。而他对她的爱就像一枝长满尖利毒刺的花,若要待得花开采撷而下,则要刺破柔软血肉,以淋漓鲜血明见玲珑真心。两月之后待发之毒究竟为何,对她来说不重要了。因为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毒似乎已经在她的心间发作,她抚上自己的唇畔,仿佛唇齿之间还萦绕着他的气味,一呼一吸仍有灼沸情潮汹涌奔流。她柔柔地叹了一口气,渐渐陷入了久远前的一段回忆里。

那年她十五岁,到桃花岛已经有三年多了。师父说,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便要将头发束起来,再戴上簪子,行及笄礼。她听了很高兴,因为她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腰侧,束起来绾成发髻便再也不会被风吹乱了。师父从匣中取出一支桃花形状的木簪,她端坐于镜前,看见他将木簪插进了她高高束起的发髻中,随后与镜中的她目光相接。他一时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倒影。她的脸颊有些发热,不知是因为看见师父过于专注的目光还是镜中自己的容颜,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起来。师父拿起梳子,轻轻梳过她背后披落的长发,缓缓吟咏道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
她心中一动,转过身去,展眉笑道:“师父,后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啊?”他明显一怔,随即恢复成淡然的神色,温和地回答道:“意思是,女孩子到了出嫁的年纪,该觅得如意郎君了。”他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,而眸中却跳动着狡黠的微光。她立时扁了嘴,偏过头去,闷闷说道:“师父你取笑我!”隐含笑意的声音从她头顶悠悠传来:“哦?超风何出此言?”

她佯装生气地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,随即拉住了他的手摇来摇去,嘟哝道:“超风哪里都不去,超风要一直呆在桃花岛,陪在师父身边……”他的神色忽然变了,竟有些严肃起来,仿佛在认真思索她这番话的含义。半晌后,他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:“总有一天,你会离开的。”她看见师父黯然的神色,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,她跳下木椅抱住了他的腰身,急切地说道:“师父在哪里,超风就在哪里,师父不要丢下我!”他没有回答,只是一遍遍抚过她身后如瀑的青丝。

后来,曲灵风拿着一张白纸笺一声不响地放在她的桌子旁。她放下毛笔,一眼瞥到白笺上淡淡的墨迹,字体潇洒瘦硬,正是黄药师的手笔。她好奇地望向纸笺,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字:“阶上簸钱阶下走,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。”她心中一跳,抬眼瞥见曲灵风正以异样而古怪的神色看着她,她轻声问道:“师父写的?”,曲灵风点点头,又从身后拿出一张白纸笺盖在了原先的那张纸上,黄药师飘逸潇洒的笔墨赫然映入她的眼帘:“江南柳,叶小未成荫。十四五,闲抱琵琶寻。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。”她心慌意乱,站起身来想从曲灵风眼前逃走,却被他拦了下来。

曲师哥告诉她,这首词并非师父所作,而是出自一百多年前的大才子欧阳修。他看到外甥女张氏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,天真烂漫,温柔可爱,于是便作下了这首《江南柳》。不料数年之后,这首词却在朝廷掀起了轩然大波,御史们纷纷站出来指责欧阳修道德败坏,给他强加上与外甥女通奸乱伦的莫须有的罪名。欧阳修为谏官罗织的“张甥案”弹劾后,从此名声大落,仕途失意,贬谪滁州。这一年他才三十八岁。

她似懂非懂地听完《江南柳》背后的故事,陷入了沉思之中。曲灵风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‘怨嫉谤谗,喧腾众口,风波陷阱,仅脱馀生,忧患既多,形神俱瘁。’这是欧阳修晚年在诗文中的自白。其实他只是在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,从未越礼,作诗词过份一点,又没什么!不过,师父为什么这么爱这首词,写了一遍又一遍的?”他从身后拿出一叠白纸笺,扬了一扬,每张纸上都写着“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”。曲师哥定定地看着她,眼神里似乎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,她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他认真地问道:“小师妹,你懂了么?”她摇摇头说道:“不懂。”曲灵风微微蹙眉,靠近了一点问道:“你真的不懂?”她又摇了摇头。曲灵风笑道:“那你为什么要脸红?”她心中一惊,转身就要走:“我告诉师父去!”曲灵风的脸色唰地白了,似乎很是害怕,他叫她千万别和师父说起这件事。

她应允了曲灵风,但始终没有忘记这首《江南柳》。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,变得更加关心起师父的喜怒哀乐来。她时常会偷偷地观察师父的神情,然后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。有时看得出了神,连自己被发现了也不知道,师父便以为她练功不专心,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上一记,她便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,继续假装认真地练起功来。师父的神色似乎没有太大变化,依然是那般潇洒闲逸。他似乎从未将心事流露于色。她有时候会想,师父来来回回写那首词时,心中所念是否另有其人呢?曲师哥又为何要将师父的纸笺拿给她看呢?师父仍在反复抄写那首《江南柳》吗?

梅超风轻轻念出几句词,千思万恨满萦于怀。她那时懂了吗?也许是懂了的罢……她与他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轻纱,她瞧不见他藏在轻纱之后的神色,也听不清他沉然的低语。她只是茫然无措地留在原地,等那氤氲的迷雾散去。

困意逐渐浓烈起来,她侧过身,枕在了自己的左臂上。前尘过往如云烟飞逝,记忆中的容颜遥远却鲜明。黄药师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她离开桃花岛前的样子,轩举若朝霞,濯濯如春柳。只要他一笑,她所有的惴惴不安都会风流云散。而他一低落,她也同样快活不了。虽然有时候她难以明白师父所思所想,同门之间也深惧师父古怪的脾性和狠辣的手段,但同他呆在一处时,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真正地从心底里害怕过他。她害怕的是当她想明白一些事后,要怎样面对那未知的结果。他是她的师父。

那时师父暗怀心事,总是皱着眉头,显得很不高兴,几日也不说上一句话。他们在绿竹林旁练功时,他走过来站在试剑亭内看了一会儿,也未如往常一般指点两句,就径直离开了。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忽然扔下手中长剑,小跑着追了上去。师父在荷花池畔停下了脚步,也没转过身,似乎在等她说话。她脚步放缓,一双手背在了身后,踌躇地缓步走到了他的身前。他沉默地看着她,眼底潜藏着她瞧不懂的情绪。她打定了主意,轻声问道:“师父,哪个师哥惹你生气啦?陈师哥吗?武师弟吗?”

陈玄风言语粗鲁,有时得罪师父,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,陈玄风轻身功夫练得很俊,但无论他如何闪避,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。不过师父出掌极轻,只轻轻一拍就算了。武罡风脾气倔强,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,师父也不去理他,一笑而过,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。武罡风害怕了,跪着磕头求饶。师父袖袍一拂,翻他一个筋斗,他故意摔得十分狼狈,搞得灰头土脸的,师父朗声一笑,便也不生气了。

只是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教师父忧心之人。他微微扬眉,神色似有变化,良久,开口说道:“我不是生玄风、罡风他们的气,若是他们就好了,”他顿了顿,继续道,“我是生老天爷的气。”她微微一怔,踮起了脚,好奇地问道:“老天爷的气也是生得的吗?师父,请你教我。”

他双眉一凝,板起了脸,轻哼一声,“我不教。教了你也不懂。”她闻言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,轻轻摇晃,放软声音恳求道:“师父,求你教教我,我不懂,你就多教点儿嘛,就一点儿,求求你啦!”每次她这样求恳,师父总会依她。他的神色微微动容,脸上渐渐浮现出清浅的笑意。她的心忽然怦怦乱跳,一时竟觉得手中肌肤变得灼热起来。他走进书房,出来时手中拿了几张白纸笺。她红了脸,那首《江南柳》又浮现在她的心头。

恁时相见早留心,何况到如今……何况……到如今……强烈的困意终于征服了梅超风的思绪。屋外似乎下起了细雨,窸窸窣窣地落在草木枝叶上,晚风已静,惟余声声夜雨,点点滴滴。不过她已经无暇去听这场忽然而至的夜雨,那白纸笺上的词句还未记得分明,便已随着飞转的漩涡坠入了深深的梦境。

碧波潋滟,海阔风清,桃花岛上春花烂漫,香气袭人。春风吹落满树英华,她手中的白纸笺文被携卷而起,在空中旋转翩跹,仿佛数只白鸟高飞远去。重重花影下,黄药师立于庭前,宽衣博带,向来高束的长发垂落至腰侧,随着淡青的衣衫飘拂不已。他抬头望着这一片繁盛的嫣红桃林,如流水泠泠般的声音倏而流淌至她的心间。

桃树有华,灿灿其霞,当户不折,飘而为苴,吁嗟复吁嗟!” *

她朝他走去,停在了他的身前,他看向她,脸上仍是如往常一般沉定的神情。他的眼中似有漩涡,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,去探寻藏在那海底深渊的隐秘。她伸手拥住了他的腰身,温热的薄唇便悄然落在了她的眼尾。发髻忽而一松,他拔下了她脑后的桃花木簪,失去绾力的一头长发便坠到了他摊开的手掌中。他褪下了冷然的面具,清俊的脸上映衬着桃花的红光。她踮起脚尖,去寻找他的薄唇,这时他喑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,丝丝缕缕如缭绕的轻烟。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梦中的她猛然一惊,瞧见他满是寂寥的神色,急忙抱紧了他的腰背,喃喃道:“若华要永远陪在你身边,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,服侍师父到一百岁,两百岁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今岁春来须爱惜,难得,须知花面不长红。待得酒醒君不见,千片,不随流水即随风。”她犹疑了片刻,抬手抚上了他清癯的面庞,认真地说道:“师父,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,只跟着你学弹指神通!”

他明显一怔,接着哈哈大笑。长风忽起,吹乱了他如瀑的青丝,同她的长发纠缠在了一处。他的嘴唇翕合着,但她并未听得分明,只能紧紧地贴附于他半开的衣襟上,听到他急风骤雨般的心跳声。桃花影落,碧海潮生,忽而风雨如晦,绚烂的景致渐渐消逝在了黯然的暮色里,瓢泼大雨倾盆而下,淋透了他们相依相偎的单薄身躯。她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,只有紧紧地抱住身前人,才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,而不是一缕冷然的幽魂。

他抱起她,走在了这场狂暴的风雨里。要去哪里呢?她问师父。他没有回答,只是牢牢地抱住她,将她圈在怀中,为她挡去了大半风雨。他们走了很远很远,而桃花岛上再也不见昔日故人。

 

梅超风睁开眼,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气。泠泠雨声自窗外传来,伴随着空灵的莺雀啼鸣,回荡在幽寂的室内。那些渺然的旧事终于褪下了那朦胧的面纱,显现出雪泥鸿爪的痕迹。此情此忆,只是惘然。

她从床上坐起身,下意识探向怀中,却摸了个空,这才意识到昨夜就将九阴真经归还给黄药师了。心头沉甸甸的负担仿佛也随之卸下。背后的附骨针虽无刺痛之感,但她明显感觉到针上药性已经随着气血流转在她周身,经脉中阻滞的浊气似乎也消散了些许。她练错了功法,十余年来倒行逆施,实在是有愧于师恩。

她走下床榻,走出卧房,转过回廊,在门前止住了脚步。绵绵细雨飘到她的脸上,她不禁思考起黄药师的行踪来。他要她留在归云庄上,却没有说起自己的去处。师父……可还在这里吗,他真的会来看她吗?

她扶着木门,怔怔地望着屋外的方向,眼前却是漆黑一片,心中孤独之感顿生。雨幕中,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她忽而欣喜起来,期盼地等待着来人。

“梅姑娘昨夜歇得可好?”温和的女声在她身前响起,梅超风怔了怔,默默点了点头。

“今早不知是谁放了一个木盒在院里,我打开一看是几件衣裳,上面还放了一张小笺,写着要将它送到梅姑娘的居处,我便过来了,顺便代乘风过来看看你。”陆夫人走了进来,将木盒放到了桌上。

梅超风转过身,轻轻问道:“多谢你,请问那人可曾在纸上留下姓名?”

陆夫人摇了摇头,脸上有些茫然,“没有,我问了仆人,他们也没瞧见是谁放的。梅姑娘可有相识的故友?”

梅超风淡淡一笑,回答道:“故人茫茫,惟余不共戴天的仇人。”

陆夫人瞧见她忽而低落的神色,鼓起勇气说道:“我听乘风说,他与梅姑娘是师门同修,年少相识。他告诉我,梅师姐身世坎坷,当年他犯下了大错,如今追悔莫及,希望好好弥补。归云庄虽小,却能为你提供庇护之所,一般人也不敢找到这里来。”

“他……是这样说的吗……”梅超风听完陆夫人的一番话,喃喃低语道。

陆夫人点点头,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,“他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呢,只是还没有想好。我先叫侍女为你烧些热水,这一路上舟车劳顿,沐浴之后也舒服些。”话音刚落,陆夫人便匆匆准备去了。梅超风走到桌前,摸到了木盒中的衣物,心中诸多感慨,化作了一声渺然的叹息。


*注:

桃树英华的背景可以去查一下历史上齐襄公(兄)和文姜(妹)的故事。

由两首诗组成,分别由兄妹二人写给对方。

桃树有华,灿灿其霞,当户不折,飘而为苴,吁嗟复吁嗟!
桃树有英,烨烨其灵,今兹不折,证无来者?叮咛复叮咛!

齐襄公姜诸儿就是春秋时期大名鼎鼎的齐桓公的大哥,为齐国称霸打下基础;妹妹文姜是倾国倾城的美人,颇有才华和手腕才能被谥以“文”字。然而因为这段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恋,为世人所不容,道德污点盖过了一切成就,齐襄公荒淫无道,文姜淫【】乱祸国。

在诗经•国风•陈风中,有一篇诗文评价这段不伦之恋: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。岂其娶妻,必齐之姜?

对应老黄绝招桃华落英掌,作者什么意图很明显了吧🙊


最后,大家的文评是我更新的动力,欢迎各位同好留言互动。



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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